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澄清“小大之辨”,彰显庄子学问四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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帖子 由 自由人 周五 五月 10, 2013 6:00 am

澄清“小大之辨”,彰显庄子学问四境
——从郭象删改《庄子》说起

  弁言:庄学奥义,沉埋千古
  我读过的《庄子》注本或庄学着作,讹误失考、字词失诂、句读妄断、义理妄解皆“满谷满坑”。今语译本则无一可读,常常字词注释基本无误,译文竟然完全不通。这种奇特现象的表层原因和学理原因,是治庄者不明“小大之辨”,未窥“庄学四境”。

  庄子亲撰的“内七篇”首篇《逍遥游》如此开头:

  北溟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溟。南溟者,天池也。(经我校订,与通行本小异。拙引皆然,不再另注。)

  插入若干“卮言”(即“支离其言”)后,又述“蜩鸠”寓言:

  蜩与鸴鸠笑之曰:“我决起而飞,抢榆枋而止,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万里而图南为?”

  尽人皆知,“鲲鹏”象征“大知”,“蜩鸠”象征“小知”,有紧随其后的“小知不及大知”一节为证。然而奇怪的是,庄子在此节卮言后又重述了“大知(鲲鹏)”寓言:

 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,天池也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为鲲。有鸟焉,其名为鹏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云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溟也。(郭象本“终北之北”作“穷发之北”,详下。)

  随后又重述了“小知(尺)”寓言:

  尺笑之曰:“彼且奚适耶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适耶?”
  至此庄子以卮言点题——“此小大之辨也。”

  奉行极简主义写作原则、以《内七篇》寥寥万余字遍说天地万物的庄子,为何不避重复地两述大知、小知寓言?《庄子》传世至今,无人窥破用意何在,因而难明点题卮言“小大之辨”奥义。

  奥义藏于首述大知、小知寓言之后插入的“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”一节末句:“汤之问棘也是矣。”这句卮言堪称“内七篇”最难索解的一句原文。

郭象注此句曰:“汤之问棘,亦云物各有极,任之则条畅,故庄子以所问为是也。”郭注像原文一样难以索解。

  郭象版《庄子》问世一千六百年内,公案毫无进展,因为未被视为公案。这句卮言尽管无人能解,然而治庄者要么视而不见,径直跳过;要么依附郭注,胡乱发挥。

一千六百年后,闻一多为解开公案提供了关键线索:
  此句与下文语意不属,当脱汤问棘事一段。

  唐僧神清《北山录》曰:“汤问革曰:‘上下四方有极乎?’革曰:‘无极之外,复无极也。’”僧慧宝注曰:“语在《庄子》,与《列子》小异。”

  案:革、棘古字通,《列子·汤问》正作“革”。神清所引,其即此处佚文无疑。惜句多省略,无从补入。①

  可惜闻一多受困于“与下文(即重述鲲鹏寓言)语意不属”之卓识,认为上文加点的二十一字“无从补入”,就止步于解开公案的咫尺之遥。

  关锋、陈鼓应根据闻一多的发现,把“汤问棘曰”二十一字补入原文,可惜未采闻一多“与下文语意不属”之卓识,没对伪《列子》做深入辨析就视为依据,将“汤问棘曰”二十一字误属下读,又与解开郭象公案擦肩而过。

  其实“汤之问棘也是矣”一句,以及补入的“汤问棘曰”二十一字,均应属上读,理由是补足了“小知不及大知”一节的未尽之意,是自成起讫的完美一体。其完整版

  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耶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此大年也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?汤之问棘也是矣。汤问棘曰:“上下四方有极乎?”棘曰:“无极之外,复无极也。”

此节卮言位于首述大知、小知寓言之后,重述大知、小知寓言之前。补入文字使难以索解的“汤之问棘也是矣”疑团尽释,同时揭开了奇怪叙述法之谜。

  庄子在“内七篇”之始首述大知、小知寓言,是承认儒、墨诸子之成心俗见的相对之“是”。插入卮言“小知不及大知”一节,其末句“无极之外复无极”则揭示了儒、墨诸子之成心俗见的绝对之“非”。

  庄子认为,儒、墨诸子的俗见囿于人间视点和门派成心,所以才会奉相对之“大”(如大鹏)为绝对之“大”,奉相对之“是”(如儒、墨学说)为绝对之“是”。驳斥儒、墨诸子囿于人间视点、门派成心的俗见,指出儒、墨诸子眼中的绝对之“大”和绝对之“是”,在“道极”视点下只是相对之“大”和相对之“是”,正是庄子亲撰“内七篇”的根本目的。

  如果庄子像俗见一样视“大鹏”为“至大”,为何重述大知、小知寓言?如果庄子仅止于俗见,何必故弄玄虚说什么“小大之辨”?谁还不知道“大”胜于“小”?谁还不明白“大知”胜于“小知”?

要认识到囿于人间视点、门派成心的俗见之非,就必须获得超越性的“道极”视点。然而人们总是习惯于用人间视点、门派成心看待一切,很难获得超越性的“道极”视点。为了帮助读者从人间视点、门派成心转换为超越性的“道极”视点,庄子不得不在《逍遥游》篇首,引领读者像北溟之鲲那样“化而为鸟”,与大鹏一起展翅升空——从人间视点、门派成心,趋向“道极”视点。

  然而庄子又唯恐读者依然囿于成心俗见,误以为“大鹏”并非趋向而是已经抵达“至大”,因此在首述大知、小知寓言之后插入“小知不及大知”一节卮言,然后在此节末句“无极之外复无极”的“道极”视点下重述“鲲鹏”寓言,消解掉首述“鲲鹏”寓言的比喻跛足性,以便让全部“内七篇”从一开始就在“无极之外复无极”的“道极”视点下展开。

  在“道极”视点下,除了绝对大又绝对小的“道”,“道”所生的“万物”不可能绝对“大”,仅有相对“大”;也不可能绝对“小”,只会相对“小”。

在“道极”视点下,“小知”之外复有至小之知——“无知”,“大知”之外复有至大之知——“至知”。庄子论述“无知”、“至知”的文字遍布“内七篇”:“然则物无知耶?”(《齐物论》)“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”(《人间世》)“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”(《齐物论》)“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”(《大宗师》“真人”即“至人”,“真知”即“至知”。)

  “无知”、“小知”、“大知”、“至知”四境,才是“小大之辨”的奥义所在。

  尽管“小”、“大”的相对性要到《齐物论》才重点展开:“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,而泰山为小;莫寿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”但“无极之外复无极”七字,证明“小”、“大”的相对性始于《逍遥游》篇首的鲲鹏寓言,贯穿全部“内七篇”的每字每词每句每篇。

庄子帮助读者完成从人间视点转换为“道极”视点的超越性思想升华,真是举重若轻,美妙绝伦。“小知不及大知”一节简劲而清晰地阐明:蟪蛄相对于朝菌是大知大年,但相对于冥灵却是小知小年。冥灵相对于蟪蛄是大知大年,但相对于大椿却是小知小年。彭祖相对于朝菌、蟪蛄是大知大年,但相对于冥灵、大椿却是小知小年。因此彭祖是相对的大知大年,鲲鹏也是相对的大知大年。

  庄子写道:“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?”

  奉行极简主义写作原则而又故意“支离其言”的庄子认为,不必再写一句:“而鲲鹏乃今以大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?”只须直接借“汤之问棘”引出“无极之外复无极”七字足矣——然而包含这七字的“汤问棘曰”二十一字,在郭象注本里却无影无踪,因为它们成了郭象曲解妄注《庄子》不可逾越的障碍。

  今传《庄子》三十三篇以郭象注本为祖本,异于郭象所见未删改本《庄子》五十二篇,那么郭象所见未删改本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,究竟有没有包括“无极之外复无极”七字的“汤问棘曰”二十一字呢?

  必有!《北山录》原文及慧宝注文无可置疑地证明:“汤问棘曰”二十一字必在《逍遥游》原文中。

  那么郭象所见未删改本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必有的“汤问棘曰”二十一字,会不会在郭象之前的钞刻过程中无意脱简?

  必非!唐僧神清《北山录》的僧慧宝注“语在《庄子》”证明,未删改本《庄子》迟至唐代尚存于郭象系统以外。

  那么有没有可能郭象手上的《庄子》底本恰巧脱简,郭象不明“汤之问棘也是矣”之义,不得不 参考 《列子·汤问》中“汤问革”一节,又推测庄子与列子观点不同,从而注下“亦云物各有极”?

  不可能!今传《列子》为东晋人张湛用今多亡佚的数种僻书拼凑、敷衍,伪托在先于庄子的战国郑人列御寇名下,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“古史辨”时代已成铁案②。况且张湛《列子序》曰:

先君所录书中有《列子》八篇。及至江南,仅有存者,《列子》唯余《杨朱》、《说符》、目录三卷。比乱(永嘉之乱),正舆为扬州刺州,先来过江,复在其家得四卷。寻从辅嗣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。参校有无,始得全备。”③

  假设张湛所述是实,假设《列子》八篇全真,西晋怀帝永嘉五年(公元311年)“永嘉之乱”前,张家也仅有《杨朱》、《说符》两篇。“永嘉南渡”进入东晋后,才在江南“复得”《汤问》等六篇,《列子》八篇“始得全备”,张湛这才加注公诸士林,而且张湛注《列子》时参考了郭象版《庄子》。因此死于永嘉六年(公元312年)的郭象,注《庄子》时不可能见过《列子·汤问》,郭注的依据只能是《逍遥游》原文。

  郭象必见《逍遥游》原文的“汤问棘曰”二十一字,否则不可能凭空注曰:“汤之问棘,亦云物各有极。”然而今传郭象版《庄子》中,商汤未问,夏棘未答,“亦云”二字成了天外飞仙,“有极”二字则自露马脚。由于被删句“无极之外复无极”与郭注“物各有极”完全抵牾,无法兼容;而紧接被删句的原文“终北之北”又蕴涵“终北之外复有北”,仍与郭注完全抵牾,无法兼容,因此郭象为了自圆曲解妄注,又改“终北之北”为“穷发之北”。

  “终北之北”译为今语即“北极的北面”,这种奇特表述,“支离其言”的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特地予以命名:“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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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明 (管理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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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复:澄清“小大之辨”,彰显庄子学问四境
三、逆向淘汰,层累造伪

  郭象囿于儒学成心,无法理解庄学奥义,为了自圆曲说,不惜删改原文,居心险恶,手段卑劣。全部郭注义理都是故意的系统谬误,恶意的全盘曲解,与庄学义理彻底相悖。未删改本《庄子》迟至唐代尚存,然而初唐人成玄英、陆德明以及无数见过未删改本《庄子》的儒生拒不采纳,固持儒学成心,按郭注传统越走越远。再经一千多年至今,未删改本《庄子》终于全部湮灭——只有寄望考古发掘创造奇迹。郭象版《庄子》删改本遂通行于世,郭注义理成了难以撼动的庄学最大权威。郭象竟成 中国 哲学 史上不可或缺的一位“玄学大家”,这恰好应验了庄子在《逍遥游》中豪情万丈的预言:“其尘垢秕糠,将犹陶铸尧舜。”



庄子在“内七篇”首篇《逍遥游》开头就阐明:相对的“大知”与相对的“小知”一样,都“犹有未树”、“犹有所待”,均为有待者,皆未得逍遥。只有“至知”的“至人”才是无待者、逍遥者。



  然而郭象的《逍遥游》题注却故意曲解妄注曰:“小大虽殊,逍遥一也。”始解即错,续解皆错;初注即误,后注全误。原文不合其曲解妄注,郭象便无知无畏地妄删妄改。


  其实,大小皆非逍遥,至知才是逍遥。

郭象删改“内七篇”还稍有收敛,比如《逍遥游》下文还有“犹河汉而无极”,他就没敢删。因为“内七篇” 影响 远大于“外杂篇”,删改太多必被人知,删改较少则那些能见到未删改本的历代治庄者、读庄者会疑为“别本”。由于未删改本颇为难懂,而郭象版“别本”有“贯通”的郭注义理,尤其有成玄英、陆德明为僻字僻典所做的详尽疏、释,似乎“好懂”多了,于是郭象版“别本”变成“定本”,逆淘汰了所有未删改本,包括可能已经删改《庄子》的向秀注本,终成今日唯一传本。不过正因为郭象有所顾忌没敢大删大改“内七篇”,因此郭象版“内七篇”大概基本接近原貌,只须考订出少量郭象删改之处,就能还“内七篇”以本来面目,进而抛开郭注义理,重显庄学奥义。


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写道:“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。故有儒、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”“儒”字对固持儒学成心的郭象尽管刺眼,但他没敢删改,而是妄注曰:“儒、墨更相是非,而天下皆儒、墨也,故百家并起,各私所见,而未始出其方也。”郭象把学派专名曲解为比喻性通名,成玄英还不满意,竟把《内篇·齐物论》之“儒”,与《杂篇·列御寇》之“儒、墨”寓言主角“郑人缓”联系起来,违背学术良知地把无人不知的学派专名曲解为寓言人名。


  由于担心露馅,郭象没敢整篇删除“内七篇”,只敢整篇删除“外杂篇”。郭象对“外杂篇”做了弃精取劣的逆淘汰,整整删除了不利于其曲解妄注的十九篇,于是原始本《庄子》五十二篇变成了郭象版《庄子》三十三篇。对逆淘汰剩下的二十六篇“外杂篇”,郭象再进一步重排次序,把有利于其曲解妄注的劣篇排在“外杂篇”靠前的位置,再对二十六篇“外杂篇”删句改字,加工到有利于支持其曲解妄注。


  然而残存且被郭象删改过的二十六篇“外杂篇”,还是无处不在反驳浅陋至极的郭注义理。如郭象删改过的《外篇·在宥》曰:“彼其物无测,而人皆以为有极。”正是对郭注“物各有极”的直接反驳,“玄学大家”郭象竟浑然未觉。即使郭象版“外杂篇”那些不合庄学四境的篇目段落,其原意也与郭注义理完全抵牾,义理境界更远在“郭象玄学”之上。而郭象版“外杂篇”保留的那些不见于“内七篇”的庄子轶事和庄子卮言,则大都符合庄学四境,但郭象同样不遗余力地曲解妄注,故意错误断句,让人误以为并非庄子之言,而是该篇撰者之言——这样曲解妄注就更方便,不纠正其错误断句,就难以用不合“内七篇”义理来驳诘其曲解妄注。而要纠正一处错误断句,牵涉极繁,论证更难。即有知者,面对积非成是、积重难返的传统权威,也会视为畏途。


  郭象版“外杂篇”有四处批评“杨、墨”倡导“仁义”,分见《骈拇》、《肤箧》、《天地》。然而主张“为我”的先秦思想家杨朱何曾倡导过“仁义”?即便在郭象版《庄子》中,无论“内七篇”的《大宗师》,还是“外杂篇”的《山木》、《寓言》,老聃传人“阳子居”(即杨朱)尽管未达至知,但都是正面慕道者形象。“杨、墨”仅仅是儒书《孟子》的口头禅,先秦别书皆无,汉后诸籍罕见——因为杨朱之书早被剿灭,无须追剿。郭象竟固持儒学成心,不顾庄学源流,无视上下语境,硬把“儒”字妄改为“杨”字——有注文为证;哼哈二将成玄英、陆德明当然装傻帮腔——有疏文、释文为证。如此不合史实而又义理不通,一千七百年来的治庄诸家竟然从无异议。


  随着庙堂****不断强化并臻于极致,连力排杨墨、“ 政治 正确”的《孟子》也被明太祖朱元璋下旨删掉了八十五章,因此屈服****庙堂也臻于极致的后儒,对已被郭象删改过的《庄子》越来越不满,又继续胡改、乱删、妄添郭象版《庄子》原文,不顾文言常识地点断句读,甚至用骈文体裁替庄子“修改”文章,使之处处符合对仗,以致汪洋恣肆、不拘成套的先秦散文极品,竟被糟蹋成了形式至上、义理混乱的后儒蹩脚八股。无数儒生的胡作非为,终于把郭象版《庄子》弄得真伪杂陈、面目全非,诘屈聱牙、难以卒读。


更有甚者,今传《庄子》的郭注也不完全是郭象原文,因为后儒对郭象曲解妄注《庄子》不够彻底也越来越不满,又进而删改、加工郭注,其铁证保存在长期为郭象做伪证的伪《列子》中。《列子》张湛注文,共引《庄子》郭象注文二十二条。以杨伯峻《列子集释》与收录郭注全文的郭庆潘《庄子集释》相较:六条全同;十二条小异,姑且假设是钞刻讹误;二条《庄子集释》多于《列子集释》,姑且假设是张湛没全引;二条《列子集释》多于《庄子集释》④,由于郭象《庄子注》当时广布士林,伪造《列子》的张湛不可能再添加、伪造郭象注文来启人之疑,因此《列子集释》中多出来的郭注必为郭象原文,但被后儒删去。这又进一步证明十二条小异者,也不完全是钞刻讹误,必有后儒故意妄改者。


  郭象曲解妄注的重点是《庄子》与儒学明显抵触的部分,后儒最为不满的,正是郭象对《庄子》明显抵触儒学那些部分的曲解妄注不够彻底。而伪《列子》所抄《庄子》都是与儒学无明显抵触的部分,张湛也没引用《庄子》明显抵触儒学那些部分的相关郭注,因此无法在《列子》中找到后儒删改相关郭注的确切证据。但根据上例,可以推断删改必定不少——这是郭象版《庄子》一案中的案中案和无头案。由此可见,“古史辨”主将顾颉刚先生的千古卓识“层累造伪”,也同样适用于郭象版《庄子》一案。


  综上所述,由于郭象删改《庄子》原文,曲解“小大之辨”,导致贯穿全部“内七篇”的“庄学四境”沉埋千古。



四、庄学四境:思想范式


  庄子亲撰的“内七篇”末篇《应帝王》如此结束:


  南海之帝为倏,北海之帝为忽,中央之帝为浑沌。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,混沌待之甚善。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,曰:“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,此独无有,尝试凿之。”日凿一窍,七日而浑沌死。


  “混沌”寓言深意何在?为何置于“内七篇”最后?

  “混沌”就是“造化”初境,倏、忽(喻时间)为“混沌”凿出七窍,意味着人类脱离动物界后,开始了打破“造化”初境之后永无止境的“文化”过程。


  “造化”初境——混沌,是一切人类文化(包括庄学)得以展开的终极起点。《逍遥游》篇首的“鲲鹏”寓言之后,《应帝王》篇尾的“混沌”寓言之前,全部“内七篇”都处于这一终极起点之后,都属于“造化”之后的“文化”。不理解“混沌”寓言,就不可能读通“内七篇”。


  尽管庄子对“造化初境”予以正面评价:“混沌待之甚善。”但庄子也对人类文化一劳永逸地改变了“造化初境”予以充分认知:“混沌死。”与复古倾向强烈的老聃不同,庄子不仅没有复古倾向,而且明确反对儒、墨诸家的崇古复古倾向。“内七篇”根本找不到《老子》津津乐道的“小国寡民”或“至德之世”——仅仅在郭象版“外杂篇”里才有。但郭象版“外杂篇”依然保存庄门弟子后学对“内七篇”的正确发挥:“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陆行莫如用车。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,则没世不行寻常。古、今非水、陆欤?周、鲁非舟、车欤?今祈行周于鲁,是犹推舟于陆也,劳而无功,身必有殃。”(《杂篇·天运》)可见攻击庄子反对人类文化和 社会 进步,是受郭象误导的莫须有罪名。庄子不可能幻想“混沌”复活,更不可能主张开 历史 倒车退回“造化初境”。


  庄子认为,“混沌死”后的人类在远离“造化初境”之后,其“文化”包括顺道文化与悖道文化两部分。对顺道文化必须予以 哲学 建构,而对悖道文化必须予以哲学解构。


  庄子建构顺道文化、解构悖道文化采用同一思想范式,即庄学四境的基本公式:

  无×→小×→大×→至×/无×

  “无×”表示“造化初境”,“小×”表示“文化小境”(含顺道、悖道),“大×”表示“文化大境”(含顺道、悖道),“至×/无×”表示“文化至境”。


  “文化至境”的“至×/无×”表达式,创始于老聃,如“至誉无誉”(《老子》三十九章)。然而“内七篇”从未出现这一表达式的标准形式,原因之一是“支离其言”,原因之二是“以天下为沉浊,不可与庄语”(《杂篇·天下》)。如果每论及一项文化名相都用标准式,《庄子》就不可能成为语言极品,而会像《老子》那样变成一堆“格言玻璃球”(卡夫卡语)。“外杂篇”倒有一例标准式表述:“至乐无乐。”这仅有的一例标准式,正是与《老子》的“至誉无誉”以引语的方式同时出现:“故曰:至乐无乐,至誉无誉。”(《外篇·至乐》)


被****庙堂钦定为官学的儒家学说,是支撑庙堂中国之 政治 形态成为超稳定结构的主要原因,因此“十三经”成了庙堂中国的政治圣经——这是中国之谜之一半的基本谜底,业已为诸多国人了解,也已被迷惑于“东方神秘主义”的异邦人士部分了解。


  与儒家意识形态彻底对立的庄子哲学,是支撑江湖中国之文化形态发展出奇迹般中华特质的主要原因,因此《庄子》成了江湖中国的文化圣经。——这是中国之谜之另一半的基本谜底,远未为国人了解,更未被迷惑于“东方神秘主义”的异邦人士充分了解。


  郭象以来儒生治庄,字词训诂不无所得,篇章义理殊无可取。常常字面显义未解,句读章句也未通,遑论字面显义、句读章句背后的精深奥义。以郭象义理为依据的现有一切《庄子》外文译本,不可能不谬以千里。


  然而郭象及其追随者对《庄子》的曲解妄注只是庄学奥义沉埋千古的表层原因。历史之父司马迁与一代文豪苏东坡判断《庄子》实质的分歧,无可辩驳地证明:庄学作为****庙堂及其意识形态的终极天敌,才是其奥义沉埋千古的深层原因和根本原因。《庄子》传世两千余年,儒家士林能够提交以及****庙堂乐意接受的只能是错误答卷,洞悉庄学奥义者对此只能沉默。


  在《史记·老子韩非列传》中认为庄子“诋訾孔子之徒”的司马迁,硬被苏轼斥为“知庄子之粗者”。“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……庄子之言,皆实予而文不予,阳挤而阴助之”。世上竟有此等奇事:越敬佩你就越斥骂你?越援助你就越排挤你?苏轼论证其诡辩的荒谬逻辑是:“诋訾孔子,未尝不微见其意。其(指《杂篇·天下》)论天下道术,自墨翟、禽滑厘、彭蒙、慎到、田骈、关尹、老聃之徒,以至于其身,皆以为一家,而孔子不与,其尊之也至矣。”(《庄子祠堂记》)


  不屑齿及,竟然是“尊之至”!那么《天下》未曾齿及先于庄子的列子等无数人,也未曾齿及与庄子同时的孟子等无数人,难道也是“尊之至”?何况《天下》决非庄子亲撰,“内七篇”并未对孔子不屑齿及即为铁证。古典中国屈指可数的文化巨人苏大胡子,难道也是囿于儒学成心的陋儒?


  千年以来,治庄者大都以为这是苏轼的真心话,因而或赞其卓识,或斥其糊涂。然而苏东坡私下又曾说过:“吾昔有见于中,口未能言,今见《庄子》,得吾心矣”(苏辙《墓志铭》)。他不得已而作的违心谬论,仅仅说明了两千余年中华帝国史的残酷真相:与刚刚开始“独尊儒术”的汉武帝同时的司马迁指出《庄子》之实质危险尚小,但宋人苏东坡若挑明《庄子》之实质,就必有两个结果:一是罹祸招杀,如同“非汤武、薄周孔”的嵇康一样被诛杀。二是殃及《庄子》,如同墨家、名家、杨朱之书一样被剿灭。因此酷爱《庄子》的苏东坡不得不对《庄子》“实予而文不予,阳挤而阴助之”,表面上说庄学是儒学友军,实际上却“有见于中,口未能言”。即便谨慎如此,苏轼依然因其“一肚皮不合时宜”而身陷“乌台诗案”,遭到终生迫害。倒是欲灭《庄子》而后快的 理学 家程颐不惮直言《庄子》之实质:“庄子,叛圣人者也,而世之人皆曰矫时之弊。矫时之弊固若是乎?伯夷、柳下惠,矫时之弊者也,其有异于圣人乎?”(《二程遗书》)


  至此也就不难明白,庄子的“支离其言”与苏轼的“口未能言”理由相同:一避生前己身被害之祸,二免身后己书被灭之厄。“支离其言”当然有得有失。其失有二:极为难懂,易被曲解。其得也有二:语妙天下,必传后世。洞观千古的庄子必定预知:千年曲解妄注之后,终有绝地反击之日。


1911年帝制终结之前,洞悉庄学奥义者必定不乏其人。除了身在庙堂、心在江湖的苏东坡,误入庙堂、急流勇退的陶渊明是一位理想人选。其《五柳先生传》曰:“好读书,不求甚解。每有会意,便欣然忘食。”与苏东坡“有见于中,口未能言”一样,陶渊明的“不求甚解”其实是“不告甚解”,所以他在另一处又暗藏玄机: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(《饮酒》)。此诗被誉为“陶诗之冠”,无数人言彼意此地赞扬这首诗的另外两句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然而仅凭这平淡无奇的两句诗就把陶渊明捧到天上,就太莫名其妙了。其实赞陶者大都明白陶诗的弦外之音。


  “竹林七贤”中,对****庙堂认识最深刻的并非杨朱般激烈峻急的嵇康,而是庄子般支离其言的阮籍,其八十二首《咏怀诗》成为难以索解的千古诗谜,其实只要读通《庄子》,每首诗的谜底就昭然若揭——古典中国的所有文化哑谜,几乎都是如此。


   阮、陶、苏三子,都深得庄子“得意忘言”并“支离其言”之妙旨⑤,其他洞悉庄学奥义者也无一例外。没有一位古典中国的文化巨人,不把《庄子》视为至爱秘笈,因为《庄子》是****时代渴望自由的士子惟一的灵魂圣地和精神氧吧。除了《庄子》,找不到另外一部曾被所有大诗人、大画家引用过的先秦经典。因此士子们宁作违心之论,也不愿****庙堂剿灭《庄子》。直言《庄子》之实质,必被他们视为可耻的告密。这一古典中国的最大秘密,竟被他们无比默契地集体保守了两千年之久。


   李太白唱道: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”(《上李邕》)作为陶渊明之后的又一位着名道教徒(这是掩盖道家实质的迷彩),李白时代郭注已具莫大权威,因此诗中的“直上”二字已被郭注误导。李商隐唱道:“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”(《锦瑟》)此诗千古无解,其实后句深藏庄学奥义。义山诗风扑朔迷离,尽得“支离其言”之三昧。


晋人陶渊明,唐人李太白、李商隐,宋人苏东坡等后轴心时代的中国文化巨人,无一不是在轴心时代中国文化宗师庄子的引导下,抵达了古典中国历史条件下的“文化至境”。帝制终结之后的 现代 中国或未来中国,同样可以在庄子的引导下,抵达现代中国、未来中国的“文化至境”。尽管帝制终结至今百年,战祸动乱无有已时,“小知”、“大知”又“旋其面目,望洋而叹”(《外篇·秋水》),倾其心力于西学新学,无人再祭庄学冷灶,然而匆匆百年不过是瞬间“小年”,中国文化必有重建辉煌乃至超越古典中国抵达更高境界的未来“大年”。


结语:郭注小年,庄学大年


  两千余年来,热爱自由、痛恨****的无数爱庄者,即便未能融会贯通,但偶得一鳞一爪,便足以安身立命,受用无穷。正是百行诸业的无数能工巧匠、江湖豪杰,以及陶渊明、李笠翁、金圣叹、曹雪芹等远离庙堂、逍遥江湖的间世异人,还有司马迁、李太白、苏东坡等身在庙堂、心在江湖的文化巨人,创造了绚烂璀璨的中国古典文化。即便是庙堂文化的辉煌,也无不仰赖于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”地应庙堂之召的江湖异人(《内篇·人间世》),比如******、三大殿等紫禁城主体建筑的设计者蒯祥⑥。这些身怀绝技却隐姓埋名的文化英雄,无不浸透庄学精魂,他们是“游刃有余”的庖丁(《内篇·养生主》)、“得手应心”的轮扁(《外篇·天道》)、“惊犹鬼神”的梓庆(《外篇·达生》)、“解衣褩礴”的画工(《外篇·田子方》)、“不失毫芒”的钩匠(《外篇·知北游》)、“运斤成风”的匠石(《杂篇·徐无鬼》)之嫡派传人。《庄子》的汪洋恣肆和妙到毫巅,确保了不持俗见成心、不被郭注污染的爱庄者“欣然忘食”地默然心会,“得意忘言”地“目击道存”⑦。郭象的曲解妄注,丝毫未能撼动《庄子》成为江湖中国至高无上、无可替代的文化圣经,诚可谓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”。


  一千七百年来,郭象蒙骗、愚弄了无数读庄者、治庄者、爱庄者、批庄者。然而真相不可能永远掩盖,阴谋不可能永久得逞。任何犯罪都会留下蛛丝马迹,一切罪犯终将接受历史审判。在审判开始前,我愿意真心诚意感谢郭象。因为郭象对《庄子》的曲解妄注和妄删妄改,无意之中为原本不可能躲过****庙堂剿灭的《庄子》涂上了一层完美保护色,护送它安全穿越了漫长的中华帝国史。正当郭象穿过“历史小年”的黑暗隧道,站在炫目的阳光下长吁一口气,得意于完成了一件震古烁今的完美犯罪之时,“历史大年”拘捕了这个完美罪犯——略有损毁的赃物被没收并有待修复,永无追索时效的历史审判开始了。随着审判的深入,中华文化史、中华文明史、中华哲学史、中华艺术史都将重写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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